Author: Linyue
Published on: 2025-04-23
Digital files and prints: Available
Click here to view English version
一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奇异而明亮的梦。
梦中,一位久未谋面的故友,与几位静默的灵魂围坐在达哈卜山间的沙丘边。火光在他们之间缓缓跳跃,沙粒在夜风中低语,他们轻声吟诵祷文,仿佛天地都在倾听。醒来之时,我便立刻拿起手机,在脸书上将这片刻的异象传达给了这位朋友。
这位朋友曾在那场席卷全球的新冠风暴中失去了所有——自己的公司、事业、过去的身份。但也正是在那片废墟之中,他与自己的另一个天赋重新相遇。他开始回应那些早已在他体内沉睡多年的能量,走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。如今的他,是一位灵性疗愈者,在特拉维夫引导着每一个走入他生命中的灵魂,帮助他们记起自己是谁,来自哪里,又为何而来。
听闻我的梦境,他回复道:
“真是奇妙……这段时间,我正与一位以色列萨满同行。我们真的曾一起在达哈卜的山中灵修,那些夜晚、火光、风的低语,还一直留在我身上。”
他顿了顿,仿佛让记忆从沙中升起。
”Abu Galoum” ”从达哈卜出发,要先到蓝洞——那里是水的门。然后或乘小船,随海流而去,或翻越山岭,让你的脚掌贴近这片古老土地的脉搏。”
“如果你去达哈卜,你应该去那里——Abu Galoum。”
”然后从那里——走进我的梦境。”
“Mustafa——去找那个人的营地。告诉他:你是我的朋友。”
我仍然难以相信——此刻的我,竟然真的踏上了通往 Abu Galoum 的小船。
海面在晨光中泛着银蓝的微光,空气里混着盐与太阳还未升起的寂静。
而我们的老朋友Ayed——那个曾在凌晨带我们穿越西奈半岛群山的人、那个把我们带进 Dahab 的沉默的害羞的司机——今天一早,又将我们送到了蓝洞附近的一处岸边,那里,等待着通往未知的船。
我们到达时,已有几位同行者聚集在岸边。除了我们,几乎每个人都带着许多行李。一些人是要前往 Abu Galoum 北边的潟湖去风筝冲浪;而另一些,则是生活在 Abu Galoum 营地里的常客,他们正将一箱箱从达哈卜采购的物资运送上船。
贝都因人灵巧地在船头与岸边跳跃穿梭。
“这个!那个!Yallah!Yallah!(快!快!)”
人们像接龙游戏般把行李一件件传递、抬上船,似乎没有人真正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。那一刻,“归属”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,货物与身体一样,随着命运登船。
我上了船坐在一旁,焦虑地寻找着我的包。眼神在层层行李中扫来扫去,仿佛在找一个在梦里出现过的影子。
这时,一个女孩看出了我的神色。她对我笑了笑,轻轻指向船的某个角落,说: “放心吧,它就在船上。等你下船时,它自然会来找你。”
我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。
短短几分钟,我竟然体验了一次关于“所有权”的小型幻灭与觉醒。而此刻的我,坐在船舷上,显得有些滑稽,也有些憨憨的。
那天刮着很大的东北风。
红海不似往常那般平静,浪一阵高过一阵,水面起伏不定。
我们的小船正面迎着海风和波涛,全速向前。每当船头冲上一个浪尖,就像被抬升起来一样,腾空而起,随后又重重落下,砸进下一道浪谷,巨大的“啪!”的一声,水花四溅,声音在船底回响。
船上没有任何安全措施。想着冷不丁下一秒就会被这天翻地覆的小船抖落进红海中,我们只能靠着彼此坐得更紧,互相挽着胳膊,身体随着船身起伏一起颠簸。像是一场即兴的海上过山车,有人尖叫,有人大笑,风从每个人的头发和眼角穿过。
“Inshallah!(真主保佑!)”
靠着这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中穿行,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,我们终于看到了目的地的轮廓。
左手边,是一片巨大的第四纪河谷冲积扇,古老的水流在此沉淀下来的沙砾,像大地的呼吸遗迹,沉默而广袤。而在这片沙砾之间,零星地矗立着一些茅草屋,大小不一,散落得很随性。
这些茅草屋不多,大多数都是空着的,仿佛只是被风和时间占据着。
我们的船渐渐靠近其中一片小屋前。还没完全停稳,一只黑色的大狗便跑了过来迎接我们,毛发在风里颤动,像是早已习惯了来来去去的船与人。
“Luna!” 船上的几个人笑着唤它的名字。
下船的过程和登船时一样。没有秩序,也没有谁是主导。大家像水流一样,自然而有序地接力,将行李和货物一件件卸下。此时,几位住在茅草屋中的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,加入搬运的队伍。
没有谁说太多话,一切都安静得刚刚好。
货物差不多搬完了,几个人便依次跳上了一辆破旧的皮卡车后斗。他们还要从这里继续向北,去往不远处的潟湖。
这时,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了几位贝都因小女孩。她们肤色黝黑,眼睛清亮,一到我们跟前,就摊开手里的小包袱,拿出一些手工编织的小饰品,意思是希望我们买一点。
我连忙摆手:“La la, shukran. 不用,谢谢。”
她们软磨了几句,见实在没有人想买东西,便也作罢,跑去和营地的大人们坐在一块,随意地聊着天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。
前几天的旅途和潜水训练消耗了不少体力,加上达哈卜刮起了风,气温也降了下来,我的嗓子开始有些隐隐的不适,像是感冒的前兆。
一路上我尽量把头裹得严严实实,但船上呼啸的海风还是穿透了衣物,加上溅起的水花打湿的衣物,让人越坐越冷,也越发感到疲惫和疼痛。
安顿下来之后,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找点热水喝。直到那一刻,我才真正意识到,饮用水在这里是一种稀有的资源。
在德国,喝水是从来不需要思考的事情。打开水龙头、接一杯水、送到嘴边,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一套动作,从来没有意识到其中有任何稀缺或限制。
但在我们的营地里,瓶装饮用水都是靠船从达哈卜镇上搬运过来的。每一瓶都来之不易,自然也格外珍贵。营地的厨房是一间简单的茅草屋,里面的水龙头有两个出水口:一个是海水,一个是淡水。淡水也不能直接饮用——只是相对干净一些而已。
要喝一杯热水,就只能用水龙头接一些淡水,倒进茶壶,用天然气炉慢慢烧开。这是最朴素的方式。
洗碗的时候,也需要特别节省。大部分过程是用海水清洗,只有在最后一步、如果真的有需要,才会轻轻拧开淡水的水龙头,稍微“润一润”。
虽说淡水稀缺,但厨房一角的草药却种类丰富。玫瑰、百里香、绿茶、红茶、辣木、薄荷……各色干燥的草本植物被装在小罐子里,整整齐齐地堆放着,几乎成了一座小山。
“这些草药都是你们自己种的,然后晒干、研磨的吗?”我问。
“有一些是自己种的,有一些是从达哈卜镇带过来的。偶尔也有萨满来拜访,会给我们带些五湖四海的奇妙植物。” 说话的人叫 Ahmed。他忽然看了我一眼,“哎哟,你说话怎么这么没精神?”
“可能有点感冒。”
“来。”
他冲我招了招手,带我走到茅草屋一角。他蹲下来,用指头轻轻搓了搓一株绿油油的植物,把大拇指伸到我鼻子下。
“啊!” 我几乎是本能地吸了一口气,顿时觉得整个人从脑壳到脚底都醒了,“这是什么?”
“这是我们自己种的 Habak。”Ahmed看我反应很强烈,笑着说:“你去厨房拿一点放进茶壶里煮一煮,喝下去,你的感冒就会好。”
Habak是当地的一种又类似罗勒又类似薄荷的植物。我赶紧跑回厨房,加了一小撮 Habak 到烧水的茶壶里。等水在炉子上慢慢烧开,我又忍不住跑回去,蹲在那株植物旁边,低着头猛闻几口。
“Abu Galoum 是个很灵的地方。”旁边的音疗师一边做饭一边笑着说,“这里会回应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。你体内的冲突、能量、问题,都会被放大十倍。”
我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,心里琢磨着按照他的道理来说是不是我这个人负能量太大。
像传统贝都因人的习惯一样,这里没有一把椅子。休息的唯二姿势就是席地而坐或者躺着。不论是想坐还是想躺着,随时随地都行。
这里没有任何娱乐活动,手机也没有信号。平时用来看电视、刷手机的时间,只能用来躺着、卧着,看天、看山、看海、看书……然后就是比比看谁先开始觉得无聊。
赢得这场无聊比赛的人是我们的一个朋友。她率先一拍大腿建议道,“我们去北边的潟湖转转吧!”
于是我们把想法告诉了Ahmed。只见他掏出手机,本地人招呼本地人,简短打了个电话,说,出租车十分钟后到。
过了一会儿,一辆日产皮卡车从远处驶来。
司机默哈迈德穿着一身洁白的长袍,头上裹着同样洁白的围巾,在阳光下几乎发着光。
贝都因人的皮卡车也如同他们的家,皮卡的后斗里铺着两张毯子。乘客就可以在里面席车而坐。不管是拉货,拉人,都直接且实用。
大约十分钟后,我们抵达了潟湖。
这里最直观的印象就是——蓝得不真实。
和Abu Galoum 一样,这里也是满眼的茅草屋,只不过比我们的营地更热闹些。
很多埃及人会来这里一日游,不过夜,所以这里的茅草屋也带着点“农家乐”的味道。
潟湖的水面上,来来去去全是风筝冲浪的人,几乎每一个看上去都是高手。看到岸边有人在拍照,有的冲浪者甚至会专门冲近岸边,一个腾空的翻跃,上演一场即兴的表演。
回程的时候,默罕默德捎上了他的儿子。
那小孩一个箭步就翻进皮卡车后斗,坐在我旁边,嘴里开始叽里咕噜说着一串阿拉伯语。
我一个字也听不懂,只能吐吐舌头表示无奈。倒是惊讶,这里的小孩一个个看着不过八九岁,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。再看他们的眼神,分明是小小的身体里,住着个沉静的小大人。
这些小孩天天在外头晃悠,他们不上学吗?
这个问题在脑海里一闪而过,但转念一想,这种提问的角度似乎太狭隘了。
看看他们,十岁能开皮卡车,手脚麻利,反应灵敏。
沙漠旷野中没有公路,也就没有路标。他们真正需要学的,不是交通规则,而是如何在最简陋的条件下让一辆抛锚的车重新跑起来。
我想起前几天去 Canyan 回 Dahab 路上的一次短暂抛锚。
司机一点不慌,慢悠悠地从方向盘下拔出点火器,用指甲在铜丝上掐了几下,没成。又打开副驾抽屉,拿出一根普通电线,像剥葡萄皮一样慢慢剥开绝缘层,抽出一根崭新的铜丝,再把它缠回点火器上,一阵摆弄后插上,竟然发动成功了。 在他所处的世界里,他是智者。
每个人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,都会知道自己该如何成长和获取智慧。
傍晚时分,红海彼岸的沙特山峦被落日映照成一片温柔的橙红。就在那群山的背后,一轮满月缓缓升起,如一盏静默的神灯照亮天地。
“月亮出来了!月亮出来了!” 营地里的人们欢呼起来,像是迎接某位远道而来的亲人。
我的朋友爬上了茅草屋的屋顶,张开双臂朝着月亮,像是要将整片月光揽入怀中。她大声呼喊:“请赐给我能量!”
我也跟着爬了上去。就在那时,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“阿呜 啊呜”的声音。有狗在嚎叫,也有人在嚎叫。所有人都兴奋不已。
回到营地,音疗师摇身一变成了大厨,正忙着为大家准备晚餐。焗蔬菜、各式鹰嘴豆泥、清爽的沙拉,还有香甜的哈尔瓦……不知为何,在他的手中,这些看似简单的食材竟像变魔术一样变出了惊人的美味。
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,能吃到这样丰盛而滋养的食物,我们是多么幸运。
也许,这正是另一种形式的疗愈。
饭后,大厨已经圆满收工。他于是坐在一角,拿起吉他,开始弹唱起来。
一位本该今天负责给大家洗碗的旅人见状,碗也不洗了,席坐在音疗师的旁边开始和他一起唱歌。
不明白他们所唱的阿拉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。女人沙沙哑哑的声音非常空灵。从他们传递出的音乐有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。
我觉得她就像是《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》书中的贝都因女孩法蒂玛。她在沙漠中等待,她说:“爱是世界的语言。”
我好像听见了世界的语言。
请我喝一杯咖啡
Buy me a coffee